沈明语低着头,左右为难。
今日章序宁做东,萧成钧是客,论理说她该坐章序宁身侧才是。
若她顺从了三哥的话,落在章序宁眼里,怕只会觉得她拂了自己面子,并不会迁怒萧成钧。
思来想去,她只好侧身望向章序宁,正要说自己想坐在她旁边。
却见,萧成钧忽而抬起眼眸,对章序宁道:“舍弟顽皮,怕扰了二姑娘用膳,二姑娘可觉得有所不妥?”
章序宁并未深想,笑道:“成钧哥哥与我还需这般客气,世子既是你弟弟,亦是我三弟恩人,我不会计较些这个。”
沈明语自知没法再拖延,只好磨磨蹭蹭挪到了萧成钧身侧坐下。
若搁在以前,她定要暗自高歌一曲,贺喜破冰初见成效,三哥竟会主动喊自己坐过来。
但此刻她心里已经清楚,萧成钧并不是乐意她坐在这儿,而是想拿她当幌子,好让他与章序宁不必陷入尴尬之时。
再者,他大抵是误会了自己与章序言出来约酒,故而心生不悦。
萧家门风森严,没有哪个孩子敢像她今日这般,不去进学反倒与人出来喝酒。
在他心里,她形象俨然一落千丈。
沈明语有心再解释,可也只能等饭局完毕,待二人独处才好说话。
若是……能有独处的时候。
看沈明语神色僵硬,章序宁以为她拘谨,便叫学子们去了隔壁桌,只留自己与萧成钧,陪同她单独一桌。
今日骄阳高照,碎金光芒透过窗格落进屋内,在桌上洒下斑驳光影。
沈明语坐在萧成钧身侧,却浑然不觉暖意,她慢慢扒拉饭菜,粒粒香米如鲠在喉。
“若是早知道世子在这儿,我该带些礼的。”章序宁心情瞧着极好,也没细究沈明语神态,只当少年青涩,有些抹不开颜面。
“世子不必拘束,我并非那等古板守旧之人。”章序宁亲自给她夹菜,笑着问:“难不成世子也觉得,姑娘家不该如我这般抛头露面?”
沈明语忙摆手,“久闻章姐姐才情出众,很是仰慕,且我从不以为女子不宜出门,章姐姐既有济世之心,又盛负才名,将来必定巾帼不让须眉。”
章序宁见她生得漂亮,说话又温和,更是心生几分喜爱,眉眼含笑道:“世子谬赞,我不过略通文墨而已,岂敢当此盛誉。若论才学,怎及你三哥十之一二?”
说着话,她有意无意地抬眼看对面的萧成钧。
她早就听过萧家六郎虽是养子,一直长在庄上,但回京后不久,便成了萧成钧最亲近的兄弟,自然多了几分关切之意。
但看萧成钧一如既往地冷淡,似乎并不喜欢她这般热络,她难免生出一丝忐忑。
今日虽是打着祖父的名号过来,却也是因听说他将要成亲,心里迫切得很。
前几日萧成钧从章府离去后,祖父曾旁敲侧击问过她,她虽然很欣喜,但也不愿盲婚哑嫁,若是夫君待自己没有半分情意,她也是不愿意的。
只是细想下来,萧成钧因自幼身负煞星恶名,甚少有人与他结交,章序宁更是其中仅有的一位姑娘家,她又将那丝忐忑压了回去。
“二姑娘今日派人来接就可以了,倒还劳烦亲自跑一趟。”
萧成钧并没接章序宁的话,余光倒是瞥向沈明语,意味深长道:“六弟,饭粒黏鼻子上了。”
他修长匀称的手指,轻轻刮过沈明语的鼻子。
沈明语吓了一跳,猛地站起来,险些带翻了一碗汤。
“怎的了?”章序宁也被她吓了一跳。
沈明语讪讪地笑,眼神飘忽道:“噎着了。”
她手里捏着银箸,尴尬坐下,自觉举止狼狈,头埋得更低。
沈明语备受煎熬,每回章序宁用期待的目光望向萧成钧时,她都能察觉到他偏过头来,有意无意挪开视线的同时,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。
哥,你是生怕二姑娘不记恨我呐……
一顿饭食之无味,沈明语如坐针毡,终于可以起身告辞了。
“章姐姐,我先回府了,改日再来登门拜访。”她极力站得离萧成钧远些。
章序宁没多留她,只觉得萧成钧待这个弟弟果然不同,准备亲自送她下楼。
“二姑娘,忽想起家中还有些事,我也一并告辞了。”萧成钧站起来,从门口瞧见了小厮的身影,唤他进来,从小厮手里接过一只长匣,亲自转交到章序宁身前。
他微微抬手,声音难得带了些许暖意,“二姑娘,此去直隶,未曾寻到珍奇之物,只得了一支紫竹洞箫,听闻二姑娘精通音律,料想能物尽其用。”
章序宁欢欣在眼里,面上却仍端庄带笑,道了谢,将长匣接过来。
日光高悬,萧成钧的手在淡淡光晕下白得格外灼眼,手指纤长,骨节分明,青白的手背上青筋微凸。
沈明语悄悄盯着他的手看,而后听二人说完话,抬眼时却倏地对上他的视线。
他那双漆黑的墨眸噙着微光,似有淡淡笑意。
沈明语莫名心虚,仓促移开视线,忙往侧边走了两步。
出了玉京楼,沈明语几乎是一路小跑,想先躲进马车里。
萧成钧双腿修长,随意跨步,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。
他一言不发,薄唇轻抿着,眼底笑意早已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冷凉霜色。
到得马车前,沈明语见身后人跟得愈近,离她只剩半步,心下一急。
她刚要钻进去,萧成钧已经拽住了她的胳膊。
“……三哥?”她惊叫回头。
萧成钧微微蹙眉,将她径直拎了起来,推进了马车里。
沈明语顺势跌进角落,嗫嚅道:“三哥,我今日真不是逃学。”
萧成钧在她身边坐下,半垂着眼,并未开口。
“七皇子解了禁足,将要回京,这段时日宫里情势多变,太子殿下顾不上文华殿听学了,故而我也得以在家多歇息了两日。”
沈明语不自觉绷紧了后背,细指攥着衣摆,迟疑了片刻,才敢小声道:“我答应了陪平阳郡主家的林姑娘去沐春宴,所以今日特意出来备礼……”
萧成钧沉默朝她望去,漆眸隐含不悦,随即朝外面冷声吩咐道:“回府。”
沈明语等着他继续质问自己,却见他随手捡起一本落在案几上的书册,没有再开口。
一路无话。
回府路上途径闹市,沈明语快受不住一车的沉闷,挑起帘子看外头,街巷喧嚷,人声鼎沸。
年幼的孩童们互相打闹,捏面人儿的老头吆喝声响亮,小二揽客的嗓门一声盖过一声……
尘世气息席卷而来,熏染过沈明语衣摆,叫她原本紧绷的身子慢慢缓和下来,生出莫大的珍惜之感。
她幼时去了庄上后,甚少回京,也只有每年老夫人过寿才回来,但也没有机会像今日这般四处闲逛。
彼时袁氏怕她被人拆穿,除了贴身服侍的半夏连翘,很少让她与外人接触,她总待在那四方的庄子里,看书写字,自个儿与自个儿编故事。
而今身处闹市,忽觉得一切都充满了生机,连车里的冷若冰霜也让她感到自己真切活着。
三哥会因为她逃学生气,至少不算是坏事。
沈明语愈发轻快起来,回头问道:“三哥,你要不要尝尝云片糕?”
萧成钧垂着眼,慢条斯理回了个字,“不。”
沈明语叫外面的小厮停了车,蹦跶下车,东张西望了片刻,笑着说,“我去买云片糕,待会儿三哥尝尝,可好吃了。”
萧成钧不由抬眸打量她,宝蓝发带垂落肩侧,他稍抬眼帘睨着人时,清冷面容别有一番肃然,很是好看。
沈明语仍推着车门,“哥哥当真不下来?”
萧成钧慢慢收回视线,一双手捏紧了书册,淡淡道:“不去。”
可还没来得及再垂下头,沈明语往他身前凑近,拉住他的手,央着说:“哥哥,还是和我同去,现做的云片糕热乎着,好吃得很。”
萧成钧怔愣了下,目光落在她搭在自己手背的小手上。
没有人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碰他。
还牢牢握住了他的手。
柔软白皙的手掌,覆在他的手背上,暖意源源不断渡过来。
但……他心里却莫名地并不讨厌。
沈明语回过神来,亦是唬了一跳,忙抬起了手,讪讪道:“我、我先下车了,哥哥在此稍等。”
她刚跳下车,却见萧成钧从马车出来,不疾不徐下来了。
“走罢。”他朝前一步,示意她领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