雅缘书坊。
一名怀抱书册的少女端坐圈椅中,头戴面纱,容貌看不真切,肩上披一条烟雾紫银丝葡萄纹披风,厚重的衣物盖在身上,更衬出她的娇小纤弱。分明看不清脸,可就是叫人觉出玲珑可爱。
伙计过来,端一碗茶在案几上,满脸陪着笑,“姑娘还请稍坐,我们东家外出有事,一会儿就回来。”
冬宁点点头,把书册放在膝盖上,端起那杯热茶,往站在旁边的芳嬷嬷手上递了递,“孃孃喝口茶嘛?”
芳嬷嬷摇头,看着冬宁略微泛白的指甲,不由道:“要不姑娘还是先回去吧,稿子给我,我帮你转交给方老板。”
这大冷的天,芳嬷嬷不愿意她在外头多待。
“那不成,万一人家觉得还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呢?孃孃同他说得清楚吗?”
她紧了紧怀中的手稿,这是她辛辛苦苦了一个月的成果。自打上次和章凌之闹翻后,她这一个月都没再搭理他,每天睁开眼就是写,有时候闭上眼,连梦里都是那些奇幻的故事。
好几次,芳嬷嬷怕她太累了,身体遭不住,硬生生抢过她的稿子,逼她去睡觉。
劳累了一个月,才有了这厚厚一沓的心血:《灵潭志怪·下》。
上部是她和书坊老板合作的第一本,已经刊印了出来,稿费都到了手。书坊老板见小姑娘行笔间灵气十足,卖得也不错,因此颇为赏识,这才又同她约了稿。
芳嬷嬷也不说话了,提着快要凉透的手炉,硬着头皮去问人家店伙计借炭火。
冬宁久坐无聊,起身去书架上翻看,一阵冷风突地灌来,棉布帘子被掀开,细雪卷进来。
“伙计,之前我约的那个章学士的选集,到了没有?”
来人是一个衣着长袍的年轻人,头上包着方巾,一派书生打扮,直奔柜台边。
“到了到了。”伙计连声应答:“东家昨儿就跟我说了,小公子稍坐,我去给你拿去。”
章学士……?
冬宁心生奇怪,芳嬷嬷正好出来,把新热好的手炉塞到她手里。她心不在焉地抱着手炉,转向那位年轻人道:“这位小公子,您说的那位章学士……是哪位呀?”
“自然是章越,章大人了。”
果然是他。
“他可曾出过什么选集吗?”
“姑娘有所不知。”那人似是来了兴致,滔滔不绝起来:“听闻这章大人年少时,家里穷得揭不开锅,为了补贴家用,他就去编那个……考场文章的选集,当时就卖得挺旺的。”
“哦……原来如此……”冬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心中却更觉奇怪了,“不过,那也应该是十年前的事儿了吧?如今这选集里的文章怕是早就过时了,您还特地寻来做什么?”
“哎!物随人贵呀!自打这章大人入了内阁后,这本集子就又重新火起来了!”
“入阁?!”
冬宁差异,不由得掀开面纱。少女娇艳的容颜露出,将书生看得愣了神。
“啊……”她方知自己太激动,脸一红,赶忙把面纱放下,“他……入了内阁,什么时候的事呀?”
自己最近光顾着跟他闹别扭,没想到这么大个喜事,都没有来得及恭贺他。
她垂下了头,隔着薄纱,溢出淡淡哀愁。
少女的仙姿玉容已然看不真切,少年痴傻地盯着,“就……就……前两天吧,不过很快都已经传开了。”
“姑娘要知道,这可是我们大雍朝有史以来,最年轻的阁臣啦!”他眼里闪烁出崇拜的光,“都说这章学士,贫寒出身,被先帝点为探花,后又得当今圣上赏识;而今才不过二十有八,便已是太子太傅,又成功入主内阁。天下学子皆以章学士为敬仰,奉为楷模。”
他凑过去,低声道:“他这本选集,早就停刊了,现在一本都已经被炒到这个价了……”说完双手比个十。
冬宁倒吸一口凉气。
他这个老掉牙的选集,价格竟然比自己的书卖得高这么多!
“小公子,您的书。”
店伙计递过来一本书,书生忙起身接过去,迫不及待翻看几眼,“没错,正是,正是。”
冬宁探着小脑袋,只瞄到一眼,很快地,那书生又把书挟在胳膊下,道个别,掀开棉布帘子走了。
隔着面纱,她和芳嬷嬷丧气地对视一眼,“孃孃,一会儿我们去趟宝渊阁吧。”
芳嬷嬷露出了然的笑,“想要给章大人买份贺礼?”
“是呀……”她垂丧着头,有气无力。
忽然之间很懊丧,自己好像确实任性太过,连他这么重要的事,都不知道,只顾着跟他闹别扭去了。
*
留朱馆。
“说好了的啊……今儿个……我……我请客!”章嘉义搂着一个红姑娘,踉踉跄跄地被搀下楼梯,手掌把胸脯拍得咚咚作响,回过头跟他那帮狐朋狗友吹嘘,“老子有钱!老子掏!”
那群喝得满脸的通红酒蒙子只是嘿嘿笑着,有那懂脸色的赶忙振臂高呼,“章哥威武!”
章嘉义这一下更是被撺掇得上了头。从楼梯上下来,龟奴赶紧过来收账,他掏掏左兜儿,又摸摸右兜儿,嘴角抽了抽,最后干脆把钱袋子拿出来,往手上一倒……几枚快要锈了的铜板躺在手板心……
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。
章嘉义面露讪色,用力咳嗽几声,那股子醉意也快去了大半。
他奶奶的章越!自己怎么忘了?就因为苑马寺那个蠢猪上峰跑到章越面前把自己告了一顿,说什么顶撞上峰、不服管教,害得他最近被章越扣了月钱。咦!怎么就能把这茬给忘了呢?
他摸了摸嘴角,淡定地将钱袋子收回袖口,冲那等着收账的龟奴挥一挥手,“那个……去跟你们妈妈说一声,这回先给小爷记账上!”说完推开他就要走。
“哎?章公子!没有这样的说法呀!”
龟奴赶忙将他拦住,留朱馆的妈妈从未允过他赊账的特权。
事情越发尴尬了起来,章嘉义将他用力一推,没推动。那龟奴看着个头小,实则力气大大得很,这种嫖过不想给钱的人,他见过太多,一双孔武有力的胳膊死死钳住他。
“哎!放手啊!别怪我没提醒你!知道我叔叔是谁吗你?惹了他,让你留朱馆在京城都开不下去!”
他这一吼,将后面那群狐朋狗友也说得上头了,一齐冲下来推搡,龟奴们也不示弱,场面一度混乱了起来。
吴妈妈听着动静,连忙甩着帕子过来,站在两拨人中间劝架。
“哎呦!我当是谁呢?原来是章公子呀?”吴妈妈抻着手,阻隔在他的胸口前,生怕他又冲上去,只是赔起一张笑脸儿,“瞧瞧瞧瞧,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是?误会,都是误会。”
随即转过头,竖起两道画得浓浓的细眉,向那打头的龟奴呵道:“还不快给章公子记账上!没眼力见的东西!”
章嘉义听老鸨这一发话,心里总算是舒坦了,那涨红的脸一下松弛下来,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。
“还是吴妈妈懂事。”他回过头,志得意满地朝兄弟们一招手,“哥儿几个,走了!”
“爷,您慢走,慢走。”吴妈妈哈着腰,章嘉义一行人大摇大摆地出了留朱馆的门。
眼见得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在夜巷中,吴妈妈转而脸一拉,往地上狠啐一口,“呸!个老瓜皮!还想白嫖老娘的!”
龟奴不解,上前追问。
吴妈妈手叉腰,摆出冷笑,“这位爷,咱惹不起,人家叔叔现在可是章阁老了。”
“阁老?!”龟奴们咋舌。
吴妈妈这种做上等皮肉营生的,消息灵通得很,各路达官显贵的姻亲交友,在吴妈妈心中,都门儿清。
“是呀。”她捋了捋手腕上的绿玉镯子,“咱大雍朝,什么时候出过这么年轻的阁臣了?只怕以后是仕途无量,风光无限。他这个混账侄子,你们可得给我小心陪好咯,这就是个送财童子,懂不懂?”
龟奴们低着头,小心赔着“是是是”。
“去,把他这份账单,明儿送到章府去。”
“啊?!”龟奴诧异,“那可是阁臣的府上,不会给我们打出来……”
吴妈妈张开她那丹蔻艳红的指甲,挥了挥手,“嗳,像章越这种寒门出身,又正值荣盛的大臣,最是爱惜自己的羽毛了。放心,你们把账单送过去,保证给他侄子呀,填得平平的。”
翌日,章府。
章凌之刚出轿厅,何晏就迎过来,满脸吞吐,神情甚是为难。
“什么事?说!”章凌之疲倦地皱眉,阔步往大堂去。
他最近刚入内阁,在一班老臣中间,资历尚浅,年轻太过,攻讦和弹劾如同雪花片一般飞来,搅得他不得安宁。
这一桩桩一件件捋起来,头疼。
“这个,今儿一大早,留朱馆差人递过来的。”
留朱馆?
章凌之接过单子,看后气得脸色一青,只一息的功夫,便压抑下怒火,沉声吩咐道:“把银子送过去!”
“是。”何晏领了命令,赶紧打点去了。
鹤鸣堂。
章嘉义抻着懒腰,打着呵欠过来,见堂屋中间的八仙桌前,又只有两张椅子,桌上只两幅碗筷,王月珠和章凌之已经对面而坐。
嗨,又来,又是这一套。不就是不让吃饭嘛,还好他早料到晚上会有这一出,晌午便和朋友们吃饱喝足了。
他晃晃悠悠地到了桌跟前,歪斜地杵着,没个站相,只摆出垂头听训的样子。
谁知章凌之并没有责骂,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,仿佛就当他不存似的,只端起碗筷,招呼王月珠吃饭。
王月珠也觉出奇怪,浑身局促得很,瞟一眼旁边吊儿郎当的儿子,没敢发话,只是往嘴里送着菜,味同嚼蜡。
堂屋中安静异常,没有人说话,只听得咀嚼饭菜的声音,落在王月珠母子心上,越发不安。
章嘉义不自在起来,只觉气氛古怪。
“嫂嫂。”
章凌之突然开口,王月珠一个哆嗦,连忙应答,“哎。”
他夹起一片生鱼,铺到碗中,却并不往嘴里送,只是漫不经心道:“前些日子,礼部郎中同我提起,他部里有一个手下,约莫四十边的年纪,发妻去世一年有余,也是至今还未续弦。”
王月珠听他这一番话,面色已然惨白了,手腕微微颤抖,连忙把碗放下,差点端不住,“哎……是嘛……”她双手揪着膝盖上的衣裙,垂下头,不知所措。
“不是……叔,你什么意思?”
章凌之一个侧头,凌厉的眼神刮过章嘉义的脸,“意思就是,嫂嫂养育你我二人多年,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!不该把这辈子都耗在我们身上!”
“你……!”
“阿明。”王月珠出声制止,终于抬起头,眼波颤动,笑容勉强得像是在哭,“阿越,难为你有这份心了,只是……嗨,只是我这个情况,又有哪个好男人能看得上呢?”
“嫂嫂,你是我章越这世最大的恩人,长嫂如母,只要有我在,没有谁敢瞧不起你。”
“我章越定要,把嫂嫂风风光光地嫁出去。”
夜里,蓼芳园。
“娘!他……他章越到底什么意思?!”章嘉义一会儿踱步,一会儿气急败坏地向他娘跺脚,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,只是不知该怎么办的好。
王月珠只知垂头坐在床边,暗自垂泪,“还能怎么办?你叔的意思,你还不明白嘛……”泪珠儿默默流下,她拈起帕子,拭了拭泪水。
“我知道!我都知道!他章越不就是嫌弃咱娘俩是个累赘了嘛?想趁早把我们两个丢掉。他好去做他的天子近臣,扬名立万!”
王月珠还是只知哭,期期艾艾的。
“我早都说了,他就一直存着这个心思,你看看,现在寻着由头了吧?他这就是要跟咱们切割呢!”
“等真把你嫁出去了,嫁给那个什么……一个礼部的破烂七品小官,以后咱再有个什么事儿,他还管不管咱娘俩了,还管不管了?啊?!”
他越说,王月珠越哭。
“哎呀娘!你别光顾着哭呀!这事儿就应该你去跟他说!你去跟他横!”
“我跟他说什么……横什么……”她哭得尾音颤颤,楚楚可怜。
“你对他可是有养育之恩!章越那个王八蛋,他忘恩负义!当初你是怎么辛辛苦苦把他养大的?你都忘了?!”
“可是……这又能怎么办呢……我改嫁,于情于理都合……他对咱们娘俩,已经仁至义尽了,难不成,难不成……”她越说越悲痛,“难不成,还能真赖着他一辈子不成……?”
章嘉义徘徊的身子一顿,猛然转身,“娘!我早都跟你说了!”他一个滑步,坐到他娘身边,握住她的手,“你赶紧先和那章越睡了再说呀!”
王月珠止住了哭,不可思议地看着他。她没想到,他竟然始终没放弃这么个荒唐的想法。
“和他有了肌肤之实,怀上他的种,他这辈子都别想甩掉……”
“啪”!
王月珠一个巴掌,重重掴在他脸上。
“混账……混账……你……你竟然还不死心!”她抖着身子,话都串不全乎,“他可是……可是你亲叔叔呀!”
“亲叔叔又怎么了?!”他捂着脸,跳起来大吼:“只要能借他一辈子东风,我能认他章越做亲爹!”
“你放屁!你无耻!”向来贞静的母亲竟然口出脏语,布满血丝的眼球狠狠瞪着他。
章嘉义忽而冷静下来,他狞笑几声,仰头朝天,摇摇摆摆地晃出门去。
屋内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恸哭,他恍若不闻。
他就不信了,自己还非要把他娘送上章越的床不可了。